与水井有关的事都别有风味-亚博安卓下载


水井有点神秘,甚至有点可怖。当听说哪里一口井突然不被启用,有关它的传说里,常有一个满怀冤苦跳下去的女人或男人、或者失足掉下去的幼童和动物。
大街上有形制优美的四目井、三目井、双抛井,都是古井。它们多是内圆外八角的形制,井口如名字所示,分为几个极小的分部,像一朵花有几个花瓣。据我所知它们被分成花的模样并不是为了美的需要,而是功能上的考虑,其中一个考虑,是增加跳井或失足坠井的难度。
乡谚云,“一人不进庙,两人不看井。”说的是防人之心不可无。字面的意思细思恐极:两个人一起看井,若有害人之心的一方,把另一方推进井里便是神不知鬼不觉。《西游记》里的乌鸡国王就是这样被害死的。这里面有一个技术上的关键是,掉进井里往往是头部朝下,所以决无生还的可能,与掉河里的情形大为不同。

抛开这些可怖的联想,日常生活里的水井又是亲切的,甚至是优雅的。打水时,吊桶被幽深的井眼吸入,默而无声,像一条怀孕的大鱼尾巴一摇,往水里扎去,手中的井绳为之一沉。如果对打水技巧掌握得极为娴熟,这场景就更优雅了。车前子写过这个场景,他说“铅桶一头扎进清澈的井水,倾斜着,仿佛垂帘在春雨暗晦之中,仿佛乐师演奏结束行屈膝礼。”
他描述的是苏州的情形,与吾乡有相同处,但又有不同。吾乡打井水用的不是铅桶,多数是铁桶,有时则是切成一半的篮球。
这个发明者的聪明才智,仅次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。不知是什么样的灵感,使他把作废的篮球和打水这两件事联想起来。把篮球破的部分剪掉,像西瓜被切成半。这个篮球吊桶被发明出来的瞬间,发明者一定恨不能伸手拍自己的肩膀称好,而我们也惊异地发现,业余者比专业者更加优秀。篮球吊桶撞击井壁时不会发出铁吊桶的声响,它柔软的身躯与水更有齿唇相依的慰帖,这两者的灵魂更加投缘,正如橄榄核之于小火炉,旧棉衣之于椅子垫。
彼时家里没有冰箱。水井就是天然的冰箱。井栏多数是油麻石,内壁苔藓深深,间或有蕨状植物,夏天时,趴在井沿,迎面就是盛大的凉意。水果如荔枝龙眼西瓜,用一个丝网袋装着,可以悬挂在井栏内壁。如果是鱼肉之类,则用铁吊桶装着,也悬空挂在井栏内壁,只要不碰到井水就好。
夏天的时候,人们把水井当作冰箱,把水果甚至鱼肉都用竹篮子装了放到井栏内壁里。林宝生绘
井边若有植物则更有情致。植物似乎在任何场合都不会是个扫兴者。而在陈厝内的井边,这棵植物是桑树。这提供了一个刺激:春天我们不能错过打桑葚的机会,而打下来的桑椹却很可能掉进井里。这个问题怎么解决的记不起来,也许根本就没解决过。没被解决的问题也能加深感情:它再次创造了我们与井的恩怨。

陈厝内其实有过两口井。一个慢慢地,水质变得混浊,于是找人填掉,重新找地方(找到了桑树下),另凿了一个。
凿井技术复杂,让人仍然感到神秘的是判断水质的方法。据说如果挖到黑色的土,那井水就是臭的。挖到红色的土,井水就是甜的。挖到了沙层,沙子越美,井水越甜。然后铺上碎石,木碳,形成天然的滤水层。好井水泡的茶,到了第二天,茶色仍然清可鉴人。否则相反。
离乡背井这个词,强势声明了水井对家园的重要性。这种重要性被延伸阐释,在我祖母的语境里,同一口井汲饮之人,不仅在生活空间上形成一定的边界,在性格上也会有所趋同。
一般来讲,一套老厝内总有一口井。据祖母所称,某一老厝内的那口井,喝出来的人忠厚,却欠缺变通。某一厝内的那口井,喝出来的人聪明,却不甚团结。她以具体案例为她的理论佐证。于是在当年我的心目中,水井的神秘性更因此加深了。

与井有关的事都别有风味。包括它那些传说。吾乡灶有灶神,井有井神,床有床神,总之,诸神环绕,也不知道生活是因为被护佑而更容易了,还是因为被监督并且要还恩而更艰难了。在《西游记》里,井这种微观型水利设施里仍有龙宫和龙王,只是可怜见的,井龙王身家完全不能跟海、江、河、淮、济的龙王相比,因为“久困于此,日月且不能长见,宝贝果何自而来也?”
穷富都好,既然有井神,自然就要祭拜。吾乡井神称为“井公井嫲”,结婚多时的夫妻若没生子,家里心急如焚的婆婆会把儿媳妇带到井边,祷告一番后,往井里扔下一个糯米团子。如此直观、象形的表达,井公井嫲用脚趾头也理解了她们的用意。于是来年,家里果然多了个糯米团一样的白胖孙子。
类似的还有。用石榴花沾一点井水洒下,便能驱邪;出远门带一点井水和井边的泥土,便不再水土不服。这些生长在老人们笃定的语气里的智慧,固然能激发倾听的兴致,——就像她们说到,舍南舍北随意生长的植物的功用,地里屋后某棵野草竟是治愈疑难杂症的药——,但我们貌似饶有兴致的表情后面,未尝没有看热闹的优越感。

另一些跟井有关的事,引发的不仅是猎奇,是真心佩服。例如去井里捞东西。下井的人搬张梯子,靠着井的内壁放好,人从梯子下去。想象那个往幽深处走的过程,仿佛就是往人类某种恐惧的本能走去。到了井里不能转身,只能屈膝稍低身尽量去捞。据说一般的井水深度是到一个成年男人的胸口附近,而水面到井口则大概是两米半深。
水井让人感到神秘的原因,也可能跟其偶尔性有关。吾乡把女性的命运称为“吊桶命”,比喻于婚姻的不可预料。一吊桶下去,理论上你不知能打上多少水,也不知道能打捞起什么东西,也许是一些树叶,也许是别的异物,毕竟掉进水井里的东西,多稀奇都有。
有一次陈厝内有人失手将大把咸菜掉进了井里(真想穿越回去问她是怎么做到的)。变咸的井水不能食用,这是整个院子的大事。彼时似乎没有抽水机,于是各家的青壮年劳力都来帮忙,如抢险一般连续打捞了很久很久。祸首咸菜当然是捞起来了,变咸的井水也几乎捞空了,新的清水慢慢升盈上来。直到井水尝着没有咸味,这场全民劳动才算结束。
图为大家齐心协力打捞掉进井里的咸菜。林宝生绘
还有一次,院子里有个老婶打水时,一只金耳环掉到了井里。这事比掉咸菜更大了。以前金耳环不仅是一块普通金子,而且是一种很有象征意义的信物。吾乡有个风俗是,老妇人耳朵上那对耳环,去世之后要留给大儿媳妇,是个很重大的规定。
聪明的老妇人灵机一动,便在井绳上绑一根吊钩,吊钩上绑一块大秤砣,再绑上一大团零乱的绵纱。她独力用这自创的工具在井里打捞了几天,最后那个失散飘零的耳环,果然夹杂在大团绵纱里被捞了起来。
从此,她的智慧和耐心,一直活在我们的传说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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